也说新奥尔良
我是怀着一种莫名的期盼来到新奥尔良的. 新奥尔良于我一直是个有些神秘的名字, 尽管关于这个地方, 我除了听说过一本叫做<<新奥尔良的娘们儿>>的书以外, 几乎一无所知. 其实对这本书也只知道个名字而已. 既然与女人有关, 大概多多少少有点儿浪漫吧.
到了新奥尔良, 首先拜访的自然是法国区了. 大名鼎鼎的法国区是新奥尔良的老城区,横竖不过几条街罢了. 狭窄的街道, 多少有点儿阴,两边的建筑物也多有些腐朽,锻铁镂花阳台倒是古朴精美,完全是法国移民时期的风貌,一点儿也没有变. 那些镂花阳台上满满的红色鲜花,让人眼前一亮,陈旧忽然就不再只是陈和旧,多了份历史仓桑,恍惚又回到了巴黎.
在法国区我最喜欢的是Royal街,布满了古董店和画廊.那些古董店居然收有很多中国玩意和家具,颇有些出乎我的意料.在美国习惯了中国制造与廉价是同意词,看见中国东西在这里高价出售,心里有说不出的美,仔细端详那雕花的桌椅,真的是精致美妙无比,非鲁班后代的巧手不能为之,愈看愈爱,竟有些得意起来.Royal街的画廊都颇具规模,应该说也是相当有水准的,叫我流连忘返.新奥尔良是有很多自己的艺术家的,许多欧洲的画家也在此展示他们的作品,风格各异,印象派仍然是主体.每走进一家画廊,都有一位穿着很有品味举止高雅的女士向客人介绍画家和画,想必她自己也是做过画的.每天的工作就是游走在这叫人痴迷的画的世界,该是何等的享受,我真的好羡慕她,做梦都想也在这Royal街上拥有一家这样的画廊,哪怕是小小的一家儿.
法国区的Bourbon街在全美也是闻名遐尔的,全是为了那儿一个接一个的酒吧.许多游客下了飞机 便直奔法国区,一头钻进酒吧,不到天亮关门,是不肯离去的.每家酒吧大概都有一套招揽生意的噱头吧, 只是我对这些无丝毫的兴趣, 也就没去留意. 新奥尔良是寻欢做乐的城市,永远不缺的是party,一年一度的狂欢节(Mardi Gras)更是把行乐推向了极至,新奥尔良便因了这狂欢节而著称.沿街店铺叫卖的也全是狂欢节的道具, 五花八门的脸谱, 稀奇古怪的服饰, 色彩艳丽的珠串, 琳琅满目. 据说每当二月狂欢节的时候,成千上万的人从各个地方蜂拥而来,挤满了新奥尔良的大街小巷,那疯狂盛大的游行就是从这Bourbon街开始的. 既然是狂欢,就少不了性; 离了酒精,也疯狂不起来. 加上狂欢面具的遮掩, 人人忘了自我,任欲望横流,没有什么想得到的不会发生,只会发生意想不到的, Bourbon街成了欲望一条街, 新奥尔良成了欲望号城市. 如果人的骨子里确实仍存在着一些原始动物本性的话, 借着这狂欢节把它宣泄发挥出来, 说不定从此变得干净,倒也不是件坏事.
JACKSON广场是法国区的另一个观光热点,从前是个军训场. 广场的一边有St. Louis教堂, 据说是美国至今仍使用着的历史最久的教堂. 这St. Louis教堂可说是命运多舛, 在近三百年的历史上,曾两次被大火毁灭,现在的建筑是于1794年重新修造,后来又不断翻新扩建而成的. 教堂是白颜色的西班牙造型,里面没有什么特别,在见过了梵帝岗圣彼堡教堂, 佛罗伦萨大教堂,米兰多摩教堂和巴黎圣母院之后,恐怕也很难再有其它教堂能叫我为之惊叹了. 只有教堂四周悬挂的旗子,有些醒目, 问了讲解员, 知道它们在历史上都曾在新奥尔良飘过,总共有二十多面吧,可见新奥尔良的历史不是那么简简单单的了.
JACKSON广场东北角那有名的咖啡店CAFE DU MONTE,我也去了. 白色的帆布蓬,简单的塑料桌凳,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在我看来都有点儿简陋了,全无欧洲雕塑喷泉边咖啡馆的幽雅. 既然凡到新奥尔良的游客必光顾此地,总该有点儿什么吧? 叫了人人必要的加奶咖啡(cafe au lait)和甜面饼(beignet),说不清为什么心里有些暗暗喜欢这cafe au lait的名字,而那金黄色的甜面饼,上面撒了厚厚的白色糖霜,形状是方的,咬一口有说不出的香,甜是淡淡的,一点儿也不腻, 一口气吃了三个,方罢休,心里想着若是下次有机会重访新奥尔良,这CAFE DU MONTE一定是要再来的了.
JACKSON广场还是街头艺人云集的地方.我一向崇拜那些在街上做画唱歌的人,总觉得他们身上有一种自由的精神,喜欢称他们自由艺术家.有了他们,这广场就生动起来,哪怕有些悲凉,毕竟是个真实的世界.新奥尔良的自由艺术家多是爵士乐手,那风靡世界的爵士乐就是在新奥尔良诞生的.
这初听起来有些嘈杂的JAZZ,
其实并非肤浅的无病呻吟,
它是有灵魂的声音.
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的新奥尔良还不是商业贸易城市, 而是一座文化城, 在这里不只住着来自欧洲的法国、西班牙等白人, 还有许多从美国南方和加勒比群岛的奴隶主手下逃来的非洲黑人. 爵士乐就是源於非洲黑人的传统民谣,以及演进而至的美洲黑奴抒发内心郁闷的劳动号子,和继而逐渐发展出来的蓝调音乐,并揉进了欧洲古典乐,军乐和轻音乐的混血儿.
它的最大特点是即兴发挥,直述想法,让人在膨然心跳中触摸到赤裸裸的"心与灵", 因而被誉为解放灵魂的即兴力量,陈述心与灵的本能音乐.
新奥尔良的开放、宽容和多元文化滋养了这有自由灵魂的爵士乐,也造就了一代爵士乐巨匠, 那些在爵士乐坛响当当的名字布迪.博尔登, 乔.奥利佛, 路易斯.阿姆斯特, 路易斯.尼尔森, 乔治.刘易士 等都是从新奥尔良名扬四海的.
当然爵士乐在诞生之后又经过了许多演变,到今天这种产生於中下层社会的音乐已成了上层阶级的享受,盛行于全世界, 但要扑捉最地道最传统的爵士乐的魅力,还得到新奥尔良,那在法国区St. Peter街上的爵士乐吧Preservation
Hall, 别看门脸儿古旧,
房间简朴狭小, 是爵士乐迷的朝圣之地.
来到新奥尔良算是到了美食家的天堂. 新奥尔良人是很以它的烹饪为傲的, 他们说想在新奥尔良吃到一顿不好的饭,恐怕还是件不容易的事儿呢.虽然意大利菜, 西班牙菜, 非洲菜, 印度菜和中国菜在这里百花齐放, 最有名的当然还是法国菜了. 说是法国菜, 与巴黎的不同, 是演变了的, 更辛辣味重. 最传统的要数卡金(Cajun) 和克里奥(Creole)两大菜系, 并无根本差别, 无非一个来自城里,一个来自乡下, 阳春白雪和夏里巴人也早就在新奥尔良联了姻, 成了一家人,难再分彼此. 查了餐馆大全,请教了本地人,先是选中了法国区的一家Gumbo 店. Gumbo 是一种汤, 稠稠的, 多用各种海鲜和大米炖制而成,也有用肉做的. 新奥尔良因盛产小龙虾(本地人叫做泥虫子)而闻名,我就选了那红彤彤的小龙虾. 汤的味道的确很美,我吃得时候马上想起了广东人的煲, 它们不光做法相似,就连Gumbo的末音也与煲一样, 莫不是偷学了我们的菜谱? 也明知这想法并没有什么依据. 紧挨着墨西哥湾, 新奥尔良的海鲜不用说是丰富多彩的了,做法也多,我最喜欢的做法叫BLACKEN,鱼的两面煎得颜色有些深,鱼肉却很嫩,味又足. 我看不在新奥尔良长上几磅是不能回去的了, 就这样一边儿担心着体重增加, 一边儿吃了上顿开始计划下顿, 把Jambalaya, Étouffée, Dirty Rice, Oysters Rockefeller和各种甜点尝了个遍, 有滋有味. 唯有每家馆子餐桌上那红红的Creole辣椒酱,只是第一次沾了一点儿,从此罢了手.
赫赫有名的新奥尔良Jazz Brunch自然是要去吃的了.提前订了座位,以便坐在离乐手们近的地方.点了新奥尔良特色的 Banana Foster, 爵士乐已经响起来. 乐队一共有三个人,领唱的是个黑人. 曲子也不尽是一个风格, 有时哀怨, 有时诙谐, 有时甚至有点儿欢快. 吹短号的那个白人男子,想必是西班牙人,很象我常去的一家餐馆的服务生,眉宇间有一种豁达和坦然. 他吹号的时候,非常投入,停歇下来的时候,不时向我微笑,我与这JAZZ也好象多了些缘分, 虽然不能全部听懂,还是被它完全吸引了.我的心在这乐声中渐渐平和起来,越来越沉静,不知什么时候,外面飘起了雨,也全然不知.
新奥尔良的水族馆和动物园是必去的地方,我也看了,只记住了那两只大大的白色鳄鱼,优雅地躺在水边,从容地闭目养神,一点儿也不象它们丑陋的灰色鳄鱼兄弟, 乳白色的肌肤, 精美的纹理,泛着柔美的光, 雍容, 高贵,叫我不由得心生爱意,要知道这种白色鳄鱼只有Louisiana州才有,而且数目又那么少.
乘有轨电车沿St. Charles大街缓缓穿过花园区是另外一种感觉. 街道旁两排巨大的橡树,粗大的树杆,婆娑的枝枒,象体态丰腴的贵妇人,在St. Charles的上空搭起了绿色的天棚. 那怀旧的电车就在这绿色通道里贴着铁轨慢悠悠爬着,一切都散慢下来,仿佛回到了远古时候,心也不再浮燥,南方的热浪不知不觉早已退去,剩下一个清凉慵懒的世界. 花园区与法国区是截然不同的两个地方,掩映在大橡树后面的豪宅,一棟接一棟,庄严而神秘,是有钱人的天下.电车每经过一家门口时, 我都目不转睛, 想入非非, 幻想着那天然石头砌成的门脸后住着什么样儿的人家, 又有什么样儿的家具摆设, 那些古雅花瓶里的鲜花,一定是不断地换着, 永不凋落.
离开法国区,登上密西西比河上的游船,眼前一下子开阔起来, 心胸也豁然开朗. 密西西比河是美国最大最长的河流,起源于北部山区,流经大半个美国,最后穿过新奥尔良,汇入墨西哥湾. 密西西比河的河水浑浊是出了名的,也就不指望在里面看见点儿什么, 尽管那里繁衍着数不清的生命. 游船开出后,先要过一座双架桥, 天很蓝,船从桥底经过的时候, 大团的白云象座雪峰,在桥的另一端,屹立于双弓之间,颇为壮观,桥也望不到头.沿着河岸,一路都是码头,那泛旧的红褐色建筑物,高高的烟囱,在蓝天白云下,是一幅画,仿佛还在另一个朝代;而那些高高大大的吊车,色彩鲜亮,在同样的蓝天白云下,诉说着今天.不时碰见各式各样的货船,停泊在码头,有一只十几层楼那么高,象个庞然大物, 密西西比河就这么永远地忙着,任劳任怨.
平生第一次走进沼泽地,心里有按捺不住的喜悦和激动,看茫茫的水面儿在眼前铺开去,神秘莫惻.见的最多的是白鹭, 有时候是一只, 细长的双腿, 洁白的身体, 修长的颈项,优美的腰身,在浮出水面的枯枝上,独自沉思,是仙境中的美少年,美得脱俗; 有时候是一溜儿,各居一枝,有仰着脸儿的,有低着头的,全都神情自若,叫人忘了是在沼泽地. 船在丛林中拐来拐去, 狭窄的水面,浮满了绿色的苔藓,看不清底儿,偶尔会看见一棵高大的树, 挺拔的躯杆,缠满了长长的灰白色的藤,在湛蓝的天空下,远离其它灌木,自个儿立着,心头为之一颤.在沼泽地里寻找鳄鱼本不是件难事儿, 但在猎鳄季节刚刚过后就得另说了, 总算发现了几只小鳄鱼, 扒在一段朽木上晒太阳, 怯怯的样子, 惊魂未定, 一点儿都不像想象中的面目狰狞, 顿生怜悯之心.
距新奥尔良十几里,有一个名叫Pontchartrain的湖, 湖水一望无际, 不知道还以为是海呢. 跨越湖两岸的桥看不见端头, 是世界上最长的桥. 乘船在Pontchartrain湖上兜风,是再惬意不过的事了. 凉凉的风从碧波荡漾的水面上吹过来, 叫人心旷神怡; 再看高高的蓝天上白云间, 水鸟儿飞来飞去,有时候又结成队,在湖面上起舞, 或成双, 或三只,或六只,或一大溜儿,轮番地上演, 象排练过一样整齐, 更是其乐无穷.
Pontchartrain的湖上日落是我见过的最美的, 也曾在旧金山越过金门大桥的时候, 瞥见湾上夕阳西下时的晚霞, 惊叹无比, 但与Pontchartrain湖上日落是不能比美的.太阳还没有完全落下去, 天空已经辉煌一片, 浓重的彩云全透着亮, 露出后面大块大块晶莹的蓝色背景, 象天庭洞开; 湖面上的白色帆船, 变了闪亮的银灰, 在波光中缓缓行驶,于是想起米开朗杰罗那辉宏的<<创世记>>, 仿佛不是在人间.
在离开新奥尔良的那个晚上,我再一次拜访了法国区那狭窄阴湿的小巷,在昏黄灯影里,听水雾中密西西比河的浅吟低唱.九月新奥尔良的夜晚,依然是热气袭人.我在长长的Moon Walk漫无目的地走着,有什么东西,莫名地在我心里滋长着,溢出来.想起意大利伟大作曲家Puccini (普契尼)的歌剧Manon Lescaut(玛侬.莱斯科),那个饥寒交迫,衣衫褴褛的玛侬好像在我面前活起来,耳边响起她惨死在这新大路前的咏叹调,一时间竟泪流满面.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抬起头的时候,月亮已经从密西西比河的另一边升起来了, 黄黄的一抹儿.
河上的雾也越来越浓了.街灯下人影绰绰.就在我眼前,
两个女孩子互相扶着,
晃晃悠悠, 象要倒下去,
其中一个, 骨瘦如柴,
一看就知道是个瘾君子.
路边的长椅上, 一个流浪汉手里握着个可口可乐罐,
好象睡着了, 也不担心他那仅有的背包被人拿走.
忽然有人从身边摇摆着走过去,
是个穿着奇特的男子,
左手拿着啤酒瓶,
右手举着塑料杯,
嘴里嘟嘟囔囔, 听不清说什么, 也没人在意. 法国区那边,
锣鼓声已经响起来,
隐隐约约觉得有熙攘的人群,
游行又开始了. 离下一个狂欢节还远着呢,
人们已经急不可待地上街了.
可不远处那哀怨婉转的JAZZ压过所有的喧嚣, 完全占据了我的心. 它那吱吱呀呀似乎永不休止的的调子分明在告诉我, 生命就像这支沉长的悲歌, 欢乐只是瞬间的幻想罢了. 所有的欢笑都是假的, 所有的纵欲和享乐都是假的. 在所有浮华和狂欢之下, 隐藏着的是人类最最深重切骨的悲哀, 怪不得那些五颜六色的狂欢节面具的脸上总有一滴硕大的泪珠呢.
新奥尔良, 这个以狂欢节闻名的地方, 也许是世界上最伤感的城市吧.
注记:
新奥尔良的墓地也是一大景观. 由于新奥尔良海拔很低(低于海平面), 墓地都建在地面以上, 像一座座小房子. 这些房子很多都设计别致,有精美的大理石雕塑,难怪要花上那些有钱人上百万美金呢. 一直以为墓地是阴魂不散的地方,所以只匆匆掠过,不想与过去的鬼魂发生纠葛,况且新奥尔良这地方想必是有着许多悲切哀怨之魂的.
玛侬的故事
玛侬是个美貌的女子,在去修道院的路上,遇到骑士格里奥,两人一见钟情,随私奔到了巴黎.可是格里奥很快财尽,玛侬忍受不了贫穷的生活,而嫁给了富翁热奈特,不久她又嫌弃热奈特年老,与格里奥重归于好.热奈特大怒之下控告玛侬不贞,玛侬被判刑流放,流放的地方就是今天的新奥尔良.(历史上当法国人刚刚移民到Louisiana时,女人稀缺,法国国王就从国内运送些女囚来解燃眉之急).格里奥坚持与她同行,对她悉心照顾.玛侬深为感动,向格里奥忏悔,并表示了真诚的爱情.可是已经太迟了,在他们到达新大陆后没多久,玛侬就在饥寒交迫, 衣衫褴褛中死去了.她是在格里奥怀里幸福死去的.
|